
从表面上看《史记》“贬天子”的书法无疑是与以“尊王”为第一要义的《春秋》背道而驰的,“尊王”在《春秋》中表现为“尊尊”之义。《春秋》有“三讳”之说,其最要者即《春秋公羊传》所言“为尊者讳” 此点在《春秋穀梁传》则释为“为尊者讳耻”,而《史记》在此点上无疑又是与《春秋》“尊尊”之义格格不入的。值得注意的是,在《史记•太史公自序》中引董生所谓“贬天子,退诸侯,讨大夫”,在《汉书•司马迁传》中则将“天子退”删去,成为“贬诸侯,讨大夫”,宋真德秀《文章正宗》卷十二《议论八•董仲舒论〈春秋〉》,自言其文出自《太史公自叙》,而亦作“贬诸侯,讨大夫”,与《汉书•司马迁传》如出一辙。这更加深了我们认为《史记》“贬天子”的书法是与《春秋》大义相背离的印象。
那么《史记》“贬天子”的书法与《春秋》之义究竟存在着何种关系呢?是《史记•太史公自序》抑或是《汉书•司马迁传》更符合《春秋》之义呢?在此问题上,学术界尚存在着某种分歧。清末李笠在《史记订补》一书中指出“孔子作《春秋》,所以扶君抑臣,明上下之分,故曰‘达王事’也。‘贬天子’非其义矣。”日人泷川资言在《史记会注考证》中曾引用李氏之言,虽有个别文字与今本略有出入,无疑又表明了泷川氏的立场。陈其泰先生亦持与以上两位学者相同的看法,认为“贬天子”是“与孔子本意和《春秋》内容不合”。而与此三者相对立的是钱穆及徐复观先生,钱氏认为“太史公《史记》,是学《春秋》的”,“贬天子”也是近似《春秋》“贬天子”的,徐氏认为“贬天子”是符合《春秋》之义的,不过班固则“深不以史公援《春秋》贬天子之义为然”。
其实在上述两派的讨论中,无疑就忽视了一个重要问题,即“贬天子”问题的提出,并不是太史公个人的见解,实际上是承继董生的,而董生依据《史记集解》中所引服虔言:“仲舒也”,正是指董仲舒。故问题的解答只能回到董仲舒的思想之中,才能找到真实的答案。
《春秋繁露•王道》言:“孔子明得失,羞贵贱,反王道之本。讥天王以致太平。……天王使宰喧来归惠公仲子之上赗,刺不及事也。天王伐郑,讥亲也,会王世子,讥微也。祭公来逆王后,讥失礼也。刺家父求车,武氏毛伯求赙金。”《春秋繁露》中所言的种种“讥天王”的现象已经得到杨树达及施之勉先生的足够重视,成为施之勉先生借以反驳泷川资言在《史记会注考证》中认为《史记》“贬天子”背离《春秋》之义的有力依据。而杨树达先生通过将《春秋繁露》与《春秋三传》相印证,发现《春秋繁露》中存在的种种“讥天王”的事件实际上源于《春秋三传》的,故而将《春秋》大义概括为“贬天子,退诸侯”这一点。故《春秋繁露》所言的“讥天王”无疑是对《春秋》微言大义的解读,其“讥天王”的种种表现则是对《春秋三传》中此种表现的集中概括。《汉书•艺文志》所谓:“《春秋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,有威权势力,其事实皆形于传,正是《春秋》“贬天子”思想的真实写照。金春峰先生则指出《太史公自序》中“贬天子,退诸侯,讨大夫”是对《春秋繁露》及《春秋公羊传》的“基本精神”的总概括,实为精辟。由此我们可以看出,“贬天子”不过是《春秋》“讥天王”的用语转化而已,其内在理念则是一致的。继承董仲舒思想而来的《史记》“贬天子“的书法,无疑是上承《春秋》之义的,并不存在相背离的情况。而后世史家失此道,无疑与《汉书》“饰主阙”之法一脉相承,遂失《春秋》之教,而此又是儒家思想的“堕退”的显著标志。
“贬天子”被视为与《春秋》之义相背离现象的产生,当是与经学家在对《春秋》大义阐释中出现相左的现象有密切联系,《史记•太史公自序》言:“《春秋》文成数万,其指数千”,对《春秋》大义的阐释恰如陈寅恪先生所谓“画鬼”之说,即“因其(经学)材料残阙寡少及解释无定之故,转可利用一二细微疑似之单证,以附会其广泛难征之结论。……譬诸图画鬼物,苟形态略具,则能事已毕,其真状之果肖似与否,画者与观者两皆不知也。”而经学家之释义,又是依据孔子思想进行阐释的,而此无疑又是与《春秋》在思想上存在着内在分歧有很大联系。故“尊尊”与“讥天王”同时并存现象的产生并不足奇。《春秋繁露•竹林》言:“《春秋》之道,固有常有变,变用于变,常用于常,各止其科,非相妨也。”可以说“尊尊”是《春秋》常态的阐释法,而“讥天王”则是变态的解读道,而太史公之“贬天子”的书法不过是此道的实际应用而已,与“尊尊”之义并不相妨。
司马迁和董仲舒的思想在很多方面是有分歧的,“董仲舒与司马迁虽然同样讲忠、敬、文三者若循环,在董仲舒是形而上学的历史不变论,在司马迁这里,则是‘物极必反’的变化发展的辩证观。”然而在对《春秋》之义的理解上,太史公则是承继着董仲舒的思想的,这点是不容否认的。
《史记》“贬天子”书法的背后,还贯穿着一条线索,即《汉书•司马迁传赞》中的“其文直,其事核,不虚美,不隐恶”的“直书实录”精神,而太史公的这种“直书”精神,思想渊源是上承《春秋》的。
尽管《春秋》“虚美者有五焉”,但是这些不过是《春秋》“尊尊”之义的外在表现形式,从其内在的思想来看《春秋》又不失为“直书”的典范。此即表现在《春秋》“五例”之教中的“尽而不污”方面,杜预注之为“直言其事,尽其事实,无所污曲。”杜氏在《春秋序》中又进行了进一步的阐释,“尽而不污,直书其事,具文见义,丹楹刻桷、天王求车、齐侯献捷之类是也。”而“天王求车”则如前文所言,是《春秋》“讥天王”的一个表现形式,在此则又成为《春秋》“直书”精神的重要例证。
从整体而言,《春秋》又是基本上符合“直书”精神的,此点在后人对《春秋》的解读上基本达成共识。《隋书•经籍志一》言孔子作《春秋》,“或直书其事,以示首恶。”朱熹指出“《春秋》只是直载当时之事”,“孔子但据直书而善恶自著”,李晚芳言:“昔孔子之作《春秋》也,心天地之心,法帝王之法,据事直书,而善恶自见。”钱大昕言:“《春秋》,褒善贬恶之书也,其褒贬奈何?直书其事,使人之善恶无所隐而已矣。”章学诚言:“夫据事直书,善恶自见,《春秋》之意也。”
“直书”精神作为自先秦以来形成的优秀史学传统,以“书法不隐”的董狐、齐太史最为典型。然而董狐及齐太史“直书”二事的记载,《春秋左氏传》又是其中重要的载体,《史记•晋世家》及《齐太公世家》对其二者的记载,大体上沿用《春秋左氏传》的文辞,不过略作文字改动而已。且孔子又是对“直书”精神比较推崇的,《春秋左氏传》宣公二年言:“孔子曰:‘董狐,古之良史也,书法不隐。’”由此我们可以说,目的在于继《春秋》而作的《史记》,其“直书”精神的来源,《春秋》之义是其中的主要成分。
故无论是《史记》“贬天子”的书法,抑或是“贬天子”背后的“直书”精神,都是对《春秋》之义的内在继承,并无背离《春秋》之义,而《史记》因“贬天子”而被斥为“谤书”,显然又难以成立,或如裴松之所谓“迁为不隐孝武之失,直书其事耳,何谤之有乎?”关于《史记》被称为“谤书”的原因,或认为与其个人的遭遇有着密切的关系,关于此点祝总斌先生指出“人的思想形成原因是复杂的,要受多方面因素制约,以司马迁的家世、教育、仕宦经历,仅凭宫刑一个因素,是无法导致他成为‘叛逆’的。”而宫刑事件对《史记》的主要影响在于其文中多怨辞,此点在《伯夷列传》及《屈原列传》两个“变体” 文中表现的尤为明显,在《史记》诸传赞中也有较为浓厚的色彩,而此却又不足以成为“谤书”。
可以说,“谤书”说等种种贬斥之论,不过是对《史记》表层次的认识,并未能从深层次中去理解《史记》中所孕育的思想理念,不免有其失矣。由此所见的《史记》与《春秋》之间,无疑存在着思想上的内在继承与演进:由此所知的太史公无疑是继《春秋》之后将“贬天子”书法付诸实践的第一人,同时又明显具有“尊经重儒”的倾向。